从事记者工作13年,着力于调查报道6年,周群峰仍坚持在采访一线。
调查记者凋零的话题持续了数年,但周群峰却有着不同的看法。他在接受《传媒江湖荟》专访时表示:调查记者人才流失是一种假象,其实这只不过是行业生态的必然变化,就如同日出和日落一样正常。
选择坚守的周群峰觉得,之所以自己还在从事调查报道,或是因为自己所谓的新闻激情仍未完全褪去。
对于周群峰而言,能从调查报道中体验到一丁点的成就感,或偶尔用一篇文章推动某事件的进程,让他时常觉得自己还“有用”。
误打误撞进入记者行业
在学生时代喜欢写点东西。他喜欢文学,所以时不时的给一些报刊投稿,在《读者》《小说月刊》《辽宁青年》《散文百家》等杂志上也都发表过一些文学类文章。
2007年,大学毕业后周群峰便在山东淄博的一家企业做内刊编辑。
与不少记者从业之路相似,周群峰的新闻梦也始于《南方周末》。这份影响力曾无比巨大的报刊,开启了一个时代的年轻人走向新闻的启蒙。
在做内刊编辑期间,周群峰一直喜欢看《南方周末》,并且,他坚持每周都会购买。
在年底的某一天,报刊亭的老板说《南方周末》卖完了,便向他推荐了一本山东省的新闻杂志。
周群峰此前并没有看过这本杂志,但既是老板推荐,想着自己也不愿白跑一趟,便买了一本回去。
翻阅杂志时,他看到杂志上有一则记者招聘启事,这让周群峰动了心。
当时在企业内刊工作的他,感觉到很乏味枯燥,很想尝试一些新的工作方式,他对于记者的工作很好奇。
于是,周群峰向杂志社投了份简历。很快,周群峰接到了面试通知,误打误撞的入职杂志社成了一名记者,正式走上了新闻采编的行列。
从这本杂志开始到2015年5月,周群峰进入到中国最有影响力之一的新闻杂志《中国新闻周刊》,从此他开始跟调查报道结缘。
如今,周群峰已经是《中国新闻周刊》的高级记者。
深度挖掘辽宁贿选案入选年度记者
周群峰来到《中国新闻周刊》的时候,恰逢中国政坛反腐的高潮期,同时也是新闻界反腐报道的高峰期。
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他很快就用几篇重磅反腐报道在新闻行业里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2016年9月14日,《中国新闻周刊》刊发了周群峰采写的《辽宁拉票贿选案调查》,揭开了这次新中国成立以来查处的首个发生在省级层面,严重破坏党内选举制度和人大选举制度的重大案件,共有955人受到查处。
周群峰的这篇报道,是国内最早报道辽宁拉票贿选案的新闻报道之一。
周群峰向《传媒江湖荟》回忆,写这篇报道的时候,他加入《中国新闻周刊》只有1年多,经验和人脉都很欠缺,好在运气比较好,采访比较顺利,找到的几个采访对象比较靠谱,还拿到了一些比较权威的数据。
只不过,发稿时该案尚未正式通报,为了稳妥起见,编辑在报道时将数据作了较为模糊的处理,如文中提到“通过贿选当选的全国人大代表有几十人,涉案省部级官员有两位数,涉案的厅级官员和省人大代表均超过百人。”
后来,辽宁省人大发布通报称,辽宁省第十二届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选举全国人大代表过程中,有45名当选的全国人大代表拉票贿选,有523名辽宁省人大代表涉及此案。
通报中的数字,与周群峰拿到的数据也吻合。
凭此报道,周群峰入选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和网易新闻学院评选的“2016年度记者”。
在那段时间里,群峰采写报道的主要发力点集中在反腐报道上。
同年6月,周群峰报道了湛江市市委书记刘小华非正常死亡案。
在这篇《刘小华:离任市委书记的79天》的报道中,刘小华的同学胡炯锋博士是采访中的核心人物,周群峰回忆,他联系到胡博士的时候是父亲节,此时胡博士正在乡下陪父亲过节,为了配合采访,胡博士专程晚上赶回湛江城区接受了周群峰采访。
通过采访刘小华的多位同事、同学、朋友及当地企业家、该案举报者,周群峰全面的还原了刘小华从卸任到非正常死亡的近80天内的故事,许多细节都是独家报道。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篇报道中,周群峰还原的刘小华非常真实, 未对其加以任何主观偏见。
稿件发出后,有多位读者给周群峰发信息说,能够对一个在争议声和猜测声中自杀的官员进行客观公正的报道,实属难得。
周群峰认为,很多媒体在操作官员落马或非正常死亡的选题时,会有娱乐化、八卦化的倾向。媒体为了追求传播速度和流量,在报道时会乐此不疲的去打听这些官员的花边新闻,这种时政新闻娱乐化的报道方式是可悲的。
“这类报道,对一些坊间猜测和传闻,必须多方核实,如果没有证据支持,就不能落在笔上。我更习惯将被查的官员称为落马官员,而非简单粗暴的叫贪官。”周群峰说。
反腐报道后被邀参加“鸿门宴”
在周群峰采写反腐报道的过程中,他多次遇到当地官员的“邀约”,他将这样的邀约称为“鸿门宴”。
2016年,周群峰报道了福建省龙岩市某县塌方式腐败窝案。采访临近结束时,他与当地官员吃饭,被对方灌得大醉,待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酒店的房间里,卫生间也被吐了一地。
酒醒后,周群峰以为自己曾酒后失言,但好在后来他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从那以后,他就告诫自己,出差时尽量不喝酒,即便出于礼仪,也绝不喝醉。
后来,周群峰采访某省三位厅官相互举报的案件,他深度采访后,刊发了报道。该省官方有关人士找到周群峰,要与他单独见面,对文章内容做以解释,因为有了上次后怕的经历,这次约见被周群峰拒绝。“我明确表示,记者报道,做到客观严谨即可,有问题也不是不可以沟通,但一些有鸿门宴之嫌的宴会没必要去”。
除了反腐报道之外,一些突发灾害或社会问题的调查报道,更需要记者全身心的投入进去,甚至需要一些忘我精神。
2016年,周群峰去河北报道“7·19邢台暴雨水灾”,他来到受灾村庄采访,尽管洪水已退,但村里主干道依然泥泞,且当时天气炎热,到处都是难闻的异味。
防疫部门为避免次生灾害,已经开始对村子进行防疫喷雾作业,很多村民已经暂时外迁。
周群峰为了能了解到村庄的详实情况,在没有带雨鞋的情况下,深一脚浅一脚的进入村庄采访,路上几次险些跌倒在烂泥塘里。
2017年,《中国新闻周刊》推出一组《疯狂的男科》的报道,揭露全国各地民营医院男科过度医疗引发的致伤、致死乱象。在操作这个选题时,周群峰接触了很多国内知名的男科专家、民营医院的受害者以及莆田系男科医生,受害者一个个鲜活的故事呈现出来,让他感到触目惊心。
一位采访对象跟周群峰说的一句话让他记忆深刻:民营男科医院的黑幕不仅仅是一个医疗问题,更是成为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
为了体验受害者的遭遇,周群峰以患者身份去济南一家莆田系男科医院暗访,在暗访过程中被抽血、采集前列腺液,该医院的“医生”看到他的“检查报告”后告诉周群峰,他得了重大男科疾病,需要尽快安排住院手术。
最后,周群峰以“准备的手术费用不足且下午有急事”为由,才免了挨这一刀。
反映合村并居,被村民写“藏头诗”歌颂
随着做记者的时间越来越长,周群峰对社会问题的认识也越来越深入,涉猎的题材更多的是去解决国计民生的问题。
近年来,山东省推进“合村并居”,这既是将农民住房拆迁合并村庄,建立新型农村社区,让农民集中住进楼房里。
在这个过程中,因容易违背农民意愿,政府在拆迁、安置过程中,会出现一定阻力。合村并居在全国多地发生,但山东比较典型。
周群峰的很多亲戚就生活在农村,他们都是合村并居的亲历者,他们也反映过合村并居后造成的就业难、种地难等问题。
作为山东人,周群峰希望将家乡的问题通过真实的报道反映给上级部门。
2020年6月,《中国新闻周刊》刊发了《争议旋涡中的山东“合村并居”》一文。
采写报道中,周群峰选择了鲁西某县的一个镇作为典型,在采访官方前,周群峰走访了该镇的几个村子,亲眼看到了合村并居对这些村庄和村民的影响,并拍摄了大量影像资料。
其中,有的村民因为房子被拆掉,安置的楼房还没建好,只能临时租住在外地。
有的村民听说有记者采访,特意从几十里外的租住地赶来反映问题。
带着采集的民声信息,周群峰找到了镇政府的官员,对老百姓的声音做了详细反映。
报道发出后,农村农业部和山东省委非常重视,一些领导亲自到文中的几个村子去走访调研,村民们的合理诉求被陆续妥善解决,一些曾因不配合拆迁而遭到停职的村民也回岗上班。
事后,有村民给周群峰写了几首带他名字的藏头诗歌颂他,虽然诗歌写作水平不高,还是颇为令周群峰感动。
有的村民还说,“这样的报道,比一千次上访都管用。”
做调查报道切忌“入戏太深”
从事深度报道数年后,周群峰也会对自己进行反思。
他认为,调查报道对记者个人的综合素质要求很高,充满好奇心、不畏强权、怜悯弱者、坚韧而不偏执,都是调查记者的基本要求。特别需要注意的两点是,要做到“有灵活性的坚持”和“警惕个人情感的泛滥”。
周群峰所说的“有灵活性的坚持”,指的是业务技巧层面。
他举例说,2020年,他在苏北调查一起“民借官用”的政府融资模式,当时多次采访财政局,对方都是短信不回、电话不接,明显是躲着拒绝采访。
周群峰曾经一度想要放弃,后来在编辑的鼓励下又坚持了下来。
他通过知情者拿到了相关官员的照片,几天后杀了个“回马枪”,再次进入财政局,在办公室认出了那名领导,同时将一份书证放在他面前,这位领导只能针对问题做出了回应。
而“警惕个人感情的泛滥”指的是调查报道中的“感情投入”。
周群峰认为,人都是有感情的,做调查报道时,必须有感情投入,但是投入的分寸要拿捏到位。感情投入不足,操作起来就缺少动力,而过分的投入,则会冲淡一个人的理性。
图片2020年1月25日(大年初一),周群峰在武汉大学中南医院重症病房,采访一位重症新冠病人。
在采访中,尤其是面对“弱者”一方的言行,更要格外警惕,不能因为同情心而有失偏颇。
“事实上,看似弱者的一方往往因其个人认知的局限性,或者为了达到符合预期的目的,他们提供的信息未必全部属实。”周群峰反思说,工作十多年来,至今他都觉得自己常常过于感性,特别是操作类似冤假错案的选题时,容易“入戏太深”。他时刻告诫自己,采访时记者应该是新闻事件中的局外人,而非当事人。
在不断的反省中,周群峰仍在新闻采编一线坚持。
前段时间,他与中国政法大学罗翔教授作了一次通话,谈到他当下的状态和未来的期待时,罗教授说:“我现在在很多方面仍然不成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人总是对明天有很多的期待和恐惧,而期待与恐惧叠加后,会导致忘记今天该做的事情。对我而言,不能把心思寄托在明天上,我只想做好每一天该做的事情,能够对抗自己的平庸,不会让自己碌碌无为。”
罗翔教授的这番话,也符合周群峰现在的心境。
周群峰对《传媒江湖荟》说,至今他仍感觉自己在工作方面还有些欠缺,尤其是对某些领域的无知,但工作了这些年,自己又产生了不小的倦怠。
周群峰认为,能够坚持继续前行的动力,就是对抗无知,不断努力,不断学习。
近年来,调查记者队伍日益凋零,对于那些离开媒体的同行,周群峰也表示尊重和理解,甚至表达了一种敬佩。
他说:“任何职场中的人,在任何年龄段,能够随时离开本职工作而去从事新的职业,都是一种能力和勇气的体现。旧人离开,新人进来,这本身就如同日出日落一样正常,调查记者人才的流失,无需过度解读,这在我看来是一种假象。很多同行离开前会写一篇‘感言’,但大多数来说,读起来都感觉过分矫情,这变相放大了行业流失的表象”。
周群峰眼中的调查报道,虽然影响力颇高,但从现实角度来说,稿件的性价比很低,大多数时间都做了无用功,对稿件的成文并无实质帮助。在采访过程中的曲折,体验到的挫败感比成就感要大,突破失败比成功的时候多。
反过来,调查报道被监督的一方却往往用放大镜来查看稿件中每一个细节。而一些内容又因为尺度问题不能被全部呈现出来。
在周群峰看来,这些都是媒体记者的无奈。
尽管如此,但周群峰仍相信调查报道的力量。除了社会守望者的角色担当之外,他认为,从事调查新闻的经验对于一名记者的人生来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来源:传媒江湖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