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老同学聚会，偶尔说起老兰州的玛露西，便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一种说法是，玛露西是一个总称，代表一类白俄女人；另一种说法是专指一个白俄女人。

我持后一种看法。

我眼中的玛露西，中等身材，微胖，总包个白头巾，穿身白袍，肩头扛一支刷墙的刷子。

偶而也见过她打扮整齐，衣穿毛呢大衣，一个彩色大披肩上露出金黄色的头发，走在山字石教堂的路上。那大概是去做礼拜。

玛露西似乎整天都是醉的，嗓门很大，操一口半生不熟的中兰州话，让人奇怪。所以我见到她，总是躲之唯恐不远。

有一次见她躺在路边，头巾松开，披头散发，口中胡言乱语，好象是骂人。

有人告诉我，玛露西是十月革命后从苏联逃出来的贵族小姐。

我父亲好象不大同意这种说法。他告诉我，十月革命前，大部分有钱的贵族，就已经跑到西欧去了，因为那边多有亲属及财产。十月革命，是布尔什维克推翻了临时政府，双方开始打内战，大批追随临时政府的人，跟着高尔察克的队伍撤退到远东地区，其中一部分人进入中国。这些人当中，贵族很少，大多是资产阶级，前政府职员和知识分子。其中，有名望的，又大多集中到哈尔滨、上海、南京等大城市。流落到西北的，主要是军人及其家属。甘肃的敦煌就曾驻扎过一支白俄军队。这些人把莫高窟里值钱的金铂金粉之类，全刮走了。军队失散之后，这些人的子女，没有生活技能的，便流落街头，干些低贱的活。玛露西便是其中之一，靠给人刷墙糊顶棚过日子。生活潦倒，精神苦闷，思念家乡，十分悲惨。

三十年代这批人当中有些人想方设法回到苏联，但听说很快就被处理掉了。现在留在兰州的，连回苏联的路费都沒有，反而留下一条命，不敢再有回乡的念头。

当年父亲便是以白俄为诫，从美国写信回来奉劝去留拿不定主意的爷爷，最后选择留在重庆，而不去台湾或香港的。

1949年六七月间，寓居重庆的爷爷接到南京外祖父的信，要他尽快决定是否应该离开大陆，先去香港，然后再做打算。当时外祖父作为国民党中央党部副秘书长、中央监察委员，往来于北京和南京之间，做一些和平调解的事，知道一些内情。外祖父不是和平谈判代表，他其实是代表蒋介石监视李宗仁的。

爷爷並非我的亲爷爷。父亲五岁丧母，九岁过继给伯父。依靠他的一路供养出国留学。在爷爷眼里，父亲是他多年培养的青年才俊，多有见识，定有良策。

父亲回信，洋洋洒酒一番大道理，其中有一句话触动了爷爷的心机。这句话令父亲后悔一生。这句话是：“你愿意做一个中国白俄吗?"

爷爷内心深处，夲不愿意随国民党而去，老家宜宾有大量田产房产及商号生意，自已寓居重庆，虽是国大代表，但並非政客。自清末四川的“保路运动`起家，他虽然连任过宜宾三县的县长，但早已弃政从商，号称川南“桐油大王"。

抗战期间，积极出资支持川军出川作战，风云一时，后被川人选作国大代表，但始终无党无派，倡行工商救国。他自恃从未与共产党结怨，所以並不惧怕共产党。虽然如此，他还是听了父亲的话，把大部分田产处理掉了，手中积蓄了一些黄金白银，以防不测。

俗话说，在刼难逃。爷爷躲过了初一，没躲过十五。1952年，抗美援朝打到吃紧处，国家急需资金支持，各级基层政权以二次土改为名搜集浮财。远在重庆窩居多年的爷爷竟被家乡的农会盯上，被抓了回去。

多方拷掠，终被枪斃。随之中央政府紧急电文制止乱杀人，为时已晚。

二十年后，外祖父得此消息，静默多时，不置一辞。父亲五零年四月回国，当年六月即爆发朝鲜战争，随后二十多年被怀疑为"美蒋特务"，文革中又有‘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结论，皆因有一个在台湾的老丈人。对此，外祖父还能再批评自已的女婿吗?

我常想，白俄，是相对于赤俄而言。那么，以前或现在，那些因为种种原因，离开大陆的国人，应该称作什么?

“白华？”

往事如烟，见大家提起"玛露西″的往事，又勾起了我们年少时的一些记忆:一是玛露西仅仅是兰州城区的"四大名人"之一，都是饱含辛酸的低层小市民；二是玛露西是供职于张掖路街道办事处所辖的一个小集体的专事糊顶棚、粉刷房屋的合作社，大约在上世纪58年左右成立，有一个平时集聚办事地点，在原永昌路百货大楼街道正对面，大约十五平方米，在这个合作社里其实有四五名据称是"白俄"的刷墙工人，有男亦有女，玛露西之所以出名是由于她经常酩酊大醉而卧于墙根或马路道牙子上，便成了小孩子追逐嬉闹的对象。

说实在的留在我小学初中阶段孩提时侯的印象:她高高的鼻梁，深深的眼窝，亚麻黄的头发用一块手绢扎束在脑后，在没有喝醉或工作的时侯看她，人还是挺漂亮的。上高中以后我大体上每周才从安宁附中回一趟城里家中，以后文革开始，又两年后当兵去了新疆，就再沒见过其人，不知所踪，她大概大我们十五六岁，若仍在人世间，也应该是奔九十的老人了。

有人还能记起她，说明她在那个瓜莱代的年头，为我们这座城市还是留下了一瞬悲凄的低层辛劳人士印象。

城区"四大名人"的其他人有:魏师傳(盲人，沿小巷为人占卜算卦讨生活的穷苦人)，黄家园大头(智障残疾人)，尕刺儿(好象也是智障残疾人，但比较蛮横)。现在想起來他们都是我们小时侯生活在最低层的穷苦人，那时的小孩子放学后跟在他们身后嬉闹也正是解放初期那个特定的艰苦岁月中的无奈。、记住了他们，也是表达了对他们的歉意！回头看当今中国，我们这些老者还是幸福多多的。

滔滔黄河出江河源自青唐西来，沿兰州城北滚滚东去。兰州因黄河穿城而过，风光旖旎；兰州人也因黄河滋养，繁衍生息。

旧时兰州城里因黄河岸峻，水不能上。居民饮水，田亩灌溉，相当部分依赖明末彭泽引自阿干河修筑之溥惠渠。此渠水质清澈，经年不绝。城北城西，卧桥两侧；圃疏壶浆，为利颇广。但多年运损失修，渐次塌毁。到解放前后已不见面目。全城居民吃水除少数城内深井和南门外五泉溪流外，只有依靠黄河了！

从黄河担水进城卖水为生者谓之水客，操此业者多为本省秦安人氏。因此兰州秦安水客的称谓也就流传下来了。

今永昌路北口有城门北望黄河。此门称呼为水泊门，全城居民吃水尽来自此门。也有叫水北门者，兰州话泊北难纠，也无需考证了。但有一水字却总不变，可见此门与水结缘，为兰州水门是也！

北门门硐很深，门外石台高垒，东西两侧石筑坡道直通河沿。水车水担皆由此道下河取水，沿坡而上，入得门来。每逢隆冬，门外黄河冰冻封河，一片白色，此处便称作冰桥，南北两岸无论人员车辆皆由冰上来往。

从凿出的冰窟窿里鯆得的黄河鲤鱼被撒水冰冻，沿河摞成一摞吆喝叫卖，唤作冰鱼。门内运水车辙，自永昌路由北向南一路冰凌，奇滑无比，连水带人滑倒者时而可见。

门硐里侧东头置一高凳，凳上坐一手持长柄小勺者俯仰不止，向进城运水车担内皆投一勺消毒液，不由分说，以示杀菌，保证水质。

五三至五六年间，水价每担二百元（合如今二分钱），每桶一百元（合今一分），每车按大小车计五百或一千元（合今五分或一角）不等。

黄河黄水黄汤，直接无法食用。如遇暴雨或上游发水，则更成黄浆。每户必备几口南山阿干窑烧制的黑缸，轮换蓄水。且水中必放白矾一块澄清浊水之用。

时解放不久，百废待兴。然而最原始的居民饮用水运输供给、灭菌消毒、水质处理等流程初见倪端，已经建立。我家当时住水泊门内永昌路中段陈素珍豫剧团对面。五四年我已上了小学，家母每每在家门口叫水，亲自处理水的过程至今历历在目。

小学毕业，进了附中。未想与黄河更加亲近。然而吃水用水方式仍无变化。当年师大水塔始建不久，黄河中设取水亭，覆管设泵，电动三级提水至水塔，分流各处。开始了师院西迁以来全院用水自来水的时代。

而附中与师大之间狼沟相隔，水也自来不了，只能用一架马拉水车由老王师傅每日自黄河拉水，倒入操场东头水泥砌就的大水池里沉淀澄清或加明矾助力。全校师生洗用饮食全用此池存水。

偶遇马病车坏人乏，少拉一天，池水只能保证大食堂粥饭之用，早晚洗漱则须学生操盆钵直取黄河水端来自用。

此情景至今记忆犹新。直到六三年升入高中，附中师生才过起了有自来水的生活！

看着今天家家冷热用水招手即来，想想当年群众吃水的困难，水客子生存的艰难，学子们端盆提钵的样子，至今久久难以释怀。

斗转星移，时光穿梭。屈指一算，此情此景随黄水远去已经流逝了一个甲子。白云苍狗，时世兴替，兰州人的生存方式也随时代进步天上地下，判若两界。我等也已廉颇老矣，瓢饮不愁了！

而只有黄河，一如既往仍然如我们儿时看到的那黄色那样子，不紧不慢日夜兼程穿城而过，东逝而去。（作者：兰州四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