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写给前妻的悼亡书:“我和她结婚十多年,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正因为我不认识她,她不认识我,使我可以多一些时间思索,多一些时间工作。现在她死了,死了也好。处在这样的国家,这样的社会,她死了使我可以更多一些时间思索,更多一些时间工作。”
老梁酱紫表白,语焉不详,不清楚是啥心态,广大群众很长一段时间表示看不懂。
能看懂,却看不明白的,是鲁迅《伤逝》里的涓生。涓生因为贫困,以一句“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打发走了子君,然后自说自话:“人的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向着这求生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了。倘使只知道捶着一个人的衣角,那便虽战斗也难于战斗,只得一同灭亡。”他明知道子君一旦离开了他,回到她父母的家里,她一定会死于那“无爱的世界”,但他还是推开了她。
看懂梁漱溟,是从他对死亡的惧怕与激进里。他说自己要是死了,那么“天地将为之变色,历史将为之改辙”。为毛这样大动静?是因为中国文化每个朝代都有代表人物,“目前这任务落在区区头上,自信决不会死。”天降大任于斯人,这个斯人,非他老梁莫属了。
而涓生不一样,他自认自己是进步青年,和别人有不一样的人生,当直面生活的残酷时,却是树倒猢狲散的心态,让子君黯然地死在那里,尽管子君心有不甘地喊道:我的生活我做主。在涓生的世界里,能够为远方的不幸落泪,却不能直面眼前的现实,在爱的名义下露出了伪君子的嘴脸,说千道万,其内心充满了冷酷。
《伤逝》自带着鲁迅笔触里特有的苍凉底色,继而尝试在这股绝望之上建立一些希望,就像祥林嫂刚开始时一样。但鲁迅并不愿与现实妥协,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男欢女爱那些套路上,于是,这些人物,包括阿Q,无一例外地悲剧了。
但阿Q究竟怎么着了,惹来了辣么多非议?在那风雨如磐的年月,没点精神胜利法,能活下去吗?张三李四王麻子,不都是那个活法儿,这个锅怎么就让阿Q一人背了?
鲁迅自己都承认:“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
这是一种刺痛。好在这种刺痛是鲁迅说出来的,不存在政治正确问题,人民群众基本上是能够接受的。
也许,在涓生的世界里,子君仅仅是他一时的欢爱,当遭遇困窘,这爱就失去了分量,自己能够抽身就好。
当初沈从文追求张兆和,张兆和视他为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并编号为第十三。胡适叹息她不懂沈从文,但热烈追求她的沈从文何尝懂得她?张兆和明明是看不上他,沈从文却偏偏爱她冷冰冰的腔调,觉得又伤人又迷人。
也许不能懂得,更能诞生爱意。懂得,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没有空隙产生幻觉,而爱情,分明是需要幻觉点染的。
就像一首陕北民歌中所唱:“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睡着还想你。”这种刻意的距离感,才是爱的极致。(作者:李成侠 甘肃日报 高级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