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这使我想起《世说新语》里的一条笔记,说有几个人在一起比赛作“危语”。一曰“矛头淅米剑头炊”,二曰“百岁老翁攀枯枝”,三曰“井上辘轳卧婴儿”,最后一人说道:“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旁边人忍不住惊呼出声:“实在太危险了!”(见南朝·宋·刘义庆 《世说新语-排调》第61条)
我近来经常觉得,我们的社会正越来越陷入这种“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的境地。
人们常说,股市是国民经济的晴雨表。其实,新闻业就是整个社会的晴雨表或布谷鸟。在今天这样大规模、开放的陌生人社会,人们每天都在和不认识的人、不熟悉的事务打交道,比以往更需要了解全世界、整个国家,以及自己生活的城市和社区的状况:它现在是个什么样子?有些什么样的优势和缺陷?正面临着哪些问题和挑战?……高质量的新闻媒体通过对各种事关重大公共利益的新闻事件的及时报道和深入分析,为人们解答上述这些问题,从而勾勒出一幅社会的概貌。没有这样一幅概貌图,人们将无所适从。
就好像气象台应该向居民报告明天是晴天还是下雨,是刮风还是打雷。如果它不做这些正经事情,而是喋喋不休地告诉我们:范冰冰喜欢在雨中与情人接吻、汪峰爱在大热天吃涮羊肉……那么,我们又将如何安排我们明天的出行?
但这就是今天中国新闻媒体的真实写照。
可以说,除了像《财新》周刊和《新京报》这样的极少数,今日中国已经很少有真正称得上合格的新闻媒体。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真相!
不久前,当我把上述感慨发表在微信朋友圈以后,立刻就收到了许多朋友的留言。其中绝大多数是反驳,有些从语气看得出来还相当不快。个中滋味想必不少人大概也能够猜得到一二。
套用一句人们常说的话,我并不是外宾,也不想装外宾。我自己就在新闻行业里度过了半生,还有多少人比我更了解我们这个行业的窘境。我并没有责怪中国的媒体及媒体中人的意思,责怪他们就是在责怪我自己。我只是想要指出这样一个需要重视和忧虑的客观事实:在这个新媒体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的生机蓬勃的新时代,中国的新闻生产及新闻产品的质量变得更糟了,而不是更好了。
造成这种现状的原因之一,首先在于传统媒体不可挽回的衰败。
我必须立刻要承认,传统的报纸、广播、电视在总体上也是不合格的。因为它们存在的根本理由就不是为了报道真正的新闻,报道真正的新闻只会让它们吃力而不讨好。然而,在传统媒体业经济上兴旺的年代,它们中总有一些不安分的个体怀着各种动机,甘愿冒着巨大的风险,千方百计突破重重障碍,试图努力挖掘一些能够引起公众普遍关注的大新闻。他们可能怀有崇高的新闻职业理想,也可能是想要一战成名,以便在日后名利双收……
随着时代和技术的变迁,传统媒体所依赖的“内容-受众-广告”模式日益不再能够支撑它庞大的成本支出,变得难以维系,传统媒体也不可避免地衰败了。经济上的雪崩式滑坡导致了一个恶性循环:削减开支使优质内容的新闻更不可能产生,降低成本使越来越多这个行内的优秀人才流失,而它们又使传统媒体的受众也越来越萎缩,自然广告收入就更少……
这已是另一个更加专业的问题了,我在这里无法详细讨论。反正目前的概况就是:大多数传统媒体即便没有停刊关门,也都是在勉强维持,其中有些甚至还不得不靠变相的有偿新闻来获得一点令正派媒体人尊严尽失的嗟来之食。
既没有钱,更没有人,指望今日的传统媒体再能够产生像“三鹿奶粉”案这样的报道,自然是不切实际的。
那么,看起来一派繁荣的新媒体又如何呢?
首先,在目前的条件下,非机构类新媒体没有从事第一手新闻报道的操作空间几。严肃新闻尤其如此,哪怕它们有这方面的意愿。其次,它们绝大多数是个体户,面临着比传统媒体更大的直接经济压力。可以说,政策和市场的双重枷锁,牢牢地束缚着新媒体人从事真正有意义的重要新闻报道的职业理想。这迫使他们不得不去削尖脑袋追逐那些能够迎合受众非理性情绪的无聊的所谓热点,这些热点都是转瞬即逝。
如果你本人就是一个“公号狗”,在费力而提心吊胆地挖掘伊朗油轮爆炸沉没事件的前因后果,与肆无忌惮地倾泻对“李小璐出轨”的情绪化吐槽之间,你会选择哪一个?答案不是一目了然的吗?
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在谁应该对“新闻之死”负责这个问题上,媒体与社会大众之间似乎还存在着一种明显的共谋关系。
的确,过去所有这些事关重大公共利益的真新闻也都很难去报道。但它们一旦报道出来了,往往总是会轰动一时。十年前,我《东方早报》的年轻同事简光洲不就因为报道了“三鹿奶粉”事件而在一夜之间家喻户晓吗?现在的新情况似乎是:即便有人冒了巨大风险,做了许多艰苦努力,将一个真正有意义的重要新闻报道出来了,大多也会很快淹没在浩如烟海的信息垃圾中,产生不了什么应有的社会反响。
因此,传统媒体的衰败、自媒体的碎片化与公众注意力的漫不经心,可能是一个互为因果的关系。但我们已经知道,社会公众和新闻媒体对真正重要的新闻漠不关心,是会产生严重后果的,这种趋势确实令人强烈忧虑。
尾声:高质量的新闻媒体通过对各种事关重大公共利益的新闻事件的及时报道和深入分析,为人们解答上述这些问题,从而勾勒出一幅社会的概貌。没有这样一幅概貌图,人们将无所适从。如果真正的新闻注定要死去,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又将会是一幅怎样的图景?在这个信息泛滥到令人不胜其烦的时代提出这个问题,你也许会说我是矫情做作。然而,作为一个从事新闻工作已近30年的“资深”媒体人,我确实思考这个问题有一段时日了。其实,是忧虑。(来源:陈季冰,专栏作家,现就职于上海格致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