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的兰州城,黄河水裹挟着黄土高原的泥沙,滔滔东去。
河面上的羊皮筏子随着波涛起伏,筏客子的歌声粗犷而苍凉,穿过水雾弥漫的河面,飘向两岸斑驳的黄土山峦。
兰州作为西北枢纽,自古便是丝绸之路上的重镇。
而今战争阴云笼罩全国,这座西北城市忽然间被推到了历史的前台。东部沿海工厂内迁,高校西迁,难民如潮水般涌来。
兰州城内,驼铃声与汽车喇叭声交错,穿长袍马褂的老学究与西装革履的政府官员摩肩接踵,包头巾的回民与东部来的知识分子同桌而食。
城里最热闹的酒泉路上,新开的西洋咖啡馆与老字号牛肉面馆比邻而居。
跑堂的伙计肩上搭着毛巾,穿梭在木桌之间,端着一碗碗滚烫的牛肉面,红油浮在清汤上,香菜和蒜苗点缀其间,热气腾腾地送到客人面前。
“一碗二细,牛肉面!”伙计吆喝着,声音盖过了邻座几个穿着中山装男子的低声交谈。
对面店铺,是一个二院医生开的叫生活的咖啡馆。
那几个男子围坐在咖啡馆最里面的桌子,面前摆着几杯早已冷掉的咖啡。
其中一人四十上下,面容精瘦,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他是中统驻兰州站的负责人徐明远。
“日本人的触角已经伸到兰州了,”徐明远压低声音,“上月我们在黄河北岸发现一具尸体,身上有特高科的标记。”
他对面的年轻人微微前倾身体。这人叫陈青,约莫二十五六,穿着朴素的长衫,看起来像个普通文员,却是军统新派来的特工。
“苏联人也在活动,”陈青声音几不可闻,“他们通过新疆方向渗透进来,表面上援助我们,背地里谁知道在打什么算盘。”
窗外忽然响起防空警报的尖啸。店内顿时乱作一团,人们争先恐后地冲向门口的防空洞。
陈青却不慌不忙,抿了一口冷咖啡,目光扫过街上慌乱的人群。他的视线在一个卖梨的小贩身上停留片刻——那人没有像其他摊贩那样急忙收摊,而是不紧不慢地整理着筐子,眼神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有意思。”陈青喃喃自语。
空袭没有来临,警报是演习。一刻钟后,人们嘟囔着抱怨重新回到街上。
陈青告别徐明远,独自走向黄河铁桥。桥上人来人往,有扛着货物的苦力,有穿着校服的学生,还有裹着头巾的回族妇女。战争似乎很远,却又无处不在。
桥中央,一个白发老人正在卖水烟,铜制的水烟壶在阳光下闪着光。陈青走过去,递上一张折好的纸币。老人接过,不经意间指尖相触,一张小纸条已经落入陈青掌心。
“明日酉时,白塔山下。”老人低语,然后高声说:“先生,找您的钱。”
陈青点头致谢,信步走向桥另一端。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异步”。这是他接头的暗号,来自共产党的联络人。
兰州城外二十里,一个偏僻的小村庄里,二十三岁的回族女子马兰正在教孩子们识字。
她用树枝在沙地上写下“中国”二字,孩子们跟着念诵。阳光照在她深陷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上,头巾下露出几缕黑发。
“老师,日本鬼子会长什么样子?”一个瘦小的男孩突然问道。
马兰停顿片刻,柔声回答:“他们和我们都长着两只眼睛一张嘴,但心里装的不是人道,是野兽的欲望。”
教室里安静下来,远处传来驼队的铃声。
这个简易学堂是马兰一年前创办的,她从兰州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毅然回到家乡教书。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她还是共产党在兰州地下情报网的一员,代号“夜莺”。
傍晚下学后,马兰走向村口的礼拜寺。
在寺后的一个小房间里,她见到了阿訇李大爷。李大爷年过六旬,胡须花白,眼神却清澈如少年。
“城里来了新人,”马兰低声道,“代号‘异步’,明天我要去见面。”
李大爷皱眉:“日本人最近活动频繁,你要小心。
昨天有个卖绸缎的山东商人在村里打听消息,口音不对,我怀疑是伪政府派来的探子。”
马兰点头。她从暗格中取出一把小巧的手枪,检查了弹药。
窗外,夕阳西下,黄土高原被染成血红色。战争似乎还很遥远,但阴影已经笼罩了这个西北小村。
与此同时,兰州城内最大的饭店“悦宾楼”里,正在举行一场宴会。
甘肃省政府的官员、当地商界名流、还有外国记者齐聚一堂。
人群中,一个高鼻深目的外国人格外显眼。
他是苏联驻兰州代表伊万·彼得罗夫,表面上是协助中苏物资运输的官员,实际上还负责收集西北地区情报。
彼得罗夫举着酒杯,与一位中国商人交谈,眼睛却不时瞟向门口。
他在等一个人——英国记者艾琳·沃森。艾琳金发碧眼,穿着一身西式裙装,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她名义上是为泰晤士报撰稿,实则也为英国情报机构服务。
“亲爱的伊万,你还是老样子,眼睛里藏着太多秘密。”艾琳走到彼得罗夫身边,用流利的俄语说道。
彼得罗夫微笑:“而您,美丽的女士,永远如此直白。听说您上周去了西宁?那边情况如何?”
“穆斯林军阀马步芳正在囤积物资,我看他不是单纯地想抗日。”艾琳压低声音,“日本人已经渗透到那里了,我亲眼见到了日本‘商人’。”
两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眼神。在这个大后方城市里,各方势力明争暗斗,表面上彬彬有礼,暗地里刀光剑影。
宴会的角落里,一个穿着和服的日本女子正在弹奏三味线。
她名叫山口惠子,是兰州一家日本贸易公司的翻译,真实身份是日本特高科间谍。她的手指轻拨琴弦,眼睛却记录着在场每个人的言行举止。
琴声哀婉,如泣如诉。
次日黄昏,陈青如约来到白塔山下。
这座位于黄河北岸的山峰上,白塔巍然矗立,俯瞰着整个兰州城。山下林木葱茏,是秘密接头的理想场所。
陈青在树林中穿行,突然听到前方有打斗声。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看见三个壮汉正在袭击一个女子。那女子身手矫健,但寡不敌众,眼看就要被制服。
没有多想,陈青拔出腰间手枪,朝天开了一枪。壮汉们一惊,分散注意力。那女子趁机踢中一人要害,摆脱控制。
陈青再开两枪,准确击中另外两人的非致命部位。三人见状,慌忙逃入树林深处。
“你没事吧?”陈青走向前,这才看清女子的面容——深目高鼻,典型的回族特征,眼神锐利如鹰。
女子整理了一下头巾,微微喘息:“多谢相助。这些人跟踪我多时了。”
“为什么跟踪你?”
“因为我发现了他们的秘密。”女子直视陈青的眼睛,“你就是‘异步’?”
陈青一愣,随即点头:“你是‘夜莺’?”
女子微笑:“马兰。我们在村里办学,经常有些陌生人来打听消息。
昨天我注意到一伙人在后山测量什么,跟过去发现他们正在标注轰炸目标。”
陈青神色凝重:“日本人已经开始为轰炸兰州做准备了。”
马兰从怀中取出一张手绘地图:“这是我昨晚凭记忆画的,标注了他们的测量点。如果这是轰炸目标,那么城东的兵工厂和黄河铁桥都在范围内。”
陈青接过地图,仔细查看。忽然,他耳朵微动,听到树林中细微的响动。
“快走!”他拉住马兰的手,向林子深处奔去。
几乎同时,子弹从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飞过,打在白杨树干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两人在树林中飞奔,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陈青心中暗惊,这些追击者训练有素,绝不是普通土匪。
前方出现一个陡坡,下面是湍急的黄河支流。陈青看向马兰,马兰会意点头。两人同时跃下陡坡,落入冰冷的河水中。
河水湍急,很快把追击者甩在后面。陈青和马兰顺流而下,终于在几里外的一处河滩爬上岸。浑身湿透,疲惫不堪,但总算脱离了危险。
夜幕降临,星斗初现。西北的夜空清澈如洗,银河横贯天际。
“谢谢你,”马兰喘着气说,“今天救了我两次。”
陈青望着这个勇敢的回族女子,心中泛起异样感觉。
在这个战争年代,信任是如此珍贵而又危险的东西。
“我们得把地图送出去,”陈青说,“日本人可能很快就会行动。”
马兰点头:“我知道一个地方,能够发报给延安。”
“我也需要通知重庆方面。”陈青停顿片刻,“合作?”
马兰微微一笑:“为了抗日,当然合作。”
两人相视而笑,在星光下达成了暂时的同盟。兰州城的夜幕中,无数暗流涌动,而这个夜晚,只是开始。
远处传来清真寺的唤拜声,悠长而庄严,穿越黄河水面,回荡在黄土山峦之间。这座西北古城,正在成为各方势力角逐的舞台,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尚未完全意识到即将到来的风暴有多么猛烈。
陈青望着天空中逐渐清晰的星辰,忽然想起自己在特务训练班时教官说的话:“间谍战争就像异步电机,各方以不同转速运转,看似混乱,却暗合某种规律。”
在这个异步的世界里,没有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唯一确定的是,兰州的宁静日子已经不多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