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个会吸烟的农村女人。
小时候,记得村子里好多女人都会吸烟。我问母亲,母亲一笑,便讲起她吸烟的原因。七十年代,不分男女都要参加大集体劳动,在那种高强度的劳作中,男人们以吸烟为由陆续歇息一小会儿。可女人在大队长的监督下,除了上厕所之外,没有更好的歇息理由。于是,女人们也学起男人,开始是一两个、两三个一堆,蹴在地坎边或者树荫下学着抽烟,后来吸烟的女人常常攀扯不吸烟的女人一块儿吸,日子久了,村里的好多女人大多学会了吸烟。
当年,生活困苦,没有现在这样品牌繁多的香烟,就连最普通最廉价的纸烟都没有,只有自家自留地里种植的旱烟,还有集市上方饼状的水烟。当时的兰州水烟已属上好的了,一般人家消受不起。男人们平素捡一些废纸片卷上旱烟沫抽着,女人们嫌旱烟味太浓,又呛人,就只能花一毛钱买块水烟吸。水烟要用特制的水烟锅,烟锅里灌着水,烟经水过滤后吸起来要温和柔缓得多,不会那么呛人。一块水烟很耐用,对于烟瘾大的人可以管上半月,像母亲初学会吸烟的,可以对付月余。
不知从何时起,老家人把吸烟称作“吃烟”。兴许是因为他们把吸烟看作和吃饭一样重要的缘故吧。路遇熟人打招呼递烟,就说吃锅烟,邀人进屋坐坐也说到屋里吃烟。
母亲曾跟我说过她初次吸烟的感受。看着别的女人吸烟时,猛吸一口进去,好像一下子进入肺里似的,然后又从鼻孔里呼出来,一脸的舒坦和平静,好像很香很香的样子。母亲也从火堆里取一根柴火,点燃了烟锅上火柴头大的烟丝,边点边吸了下去,接下来便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只咳得母亲上气不接下气,两眼泪水盈盈——那种想吐而又眩晕的滋味实在让人难受!半天才缓过气来。有第一口就会有第二口,后来还是坚持跟着大伙吸着,只为劳动间隙能歇歇气。不过三天的功夫,母亲便和那群女人一样,吸吐自如了,不过就是吸过烟之后肚里翻得慌——饥肠辘辘的。当时,我无法感受母亲吸烟时的经历,后来我吸烟的时候,才真正体会到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从此,母亲就与水烟结下了不解之缘,这一结就是大半辈子,而且一发而不可收,渐渐上了瘾。
后来,商店里慢慢有了卖的纸烟,不带过滤嘴。最好的就数“大前门”和“燎原”两种牌子的,大前门五六毛钱一包,燎原两毛一包,当时已经很贵了。可那是有钱人才抽得起的,一般人家还是水烟。再说家里有男人抽纸烟已经花销很大了,女人们只有吸水烟的份。
母亲先是自己用竹根做了个简易的烟锅,因灌不了水,我们当地称其为“干搂儿”。就地取材,竹根多的是,而且上地干活携带方便。吸完烟顺烟杆吹口气或者随便在一块石头上磕磕,烟灰就掉了。于是,成年男女屁股后面都吊着个“干搂儿”,外带一个烟袋,和着一串钥匙,走起路来总会碰出响声。后来集市上有了卖的水烟锅,有铜的,铁的,铝的,也有竹子、木头做的。铜的要贵一些,铁的又易锈,母亲便买了个铝的,看起来并不那么精致,却很厚实耐用。母亲很是喜欢,一直用到年老病世,足足三十多年。
自那以后,母亲就又成了一个爱吸烟的农村女人,有时候真有点嗜烟如命。
到了四十岁以后,母亲的烟瘾越发强烈了。每天早晨,母亲总是穿了衣服坐在床沿上,边和父亲说话边划着火柴吸几口烟才去厨房里生火烧面茶。面茶好了,给爷爷奶奶和父亲倒满盅子,便又顺手拿起烟锅嘟嘟嘟地吸起烟来。喝着香喷喷的面茶,看着母亲被火炉里熊熊燃烧的火光映着的因操劳而满是皱纹的脸庞,倍感温暖和担忧。我曾多次劝母亲少吸烟,但母亲却说心里烦躁得很,堵得慌,止不住了。帮父亲下地干活,总会连着吸几锅烟才走。歇气的时候,父亲会给母亲一支纸烟,可母亲吸两口就说不过瘾。更多的时候,母亲做家务累了,就坐在火炉边好好吸几口水烟,那烟嘴上烟丝燃烧的嗞嗞声,还有里面的水咕嘟嘟的响声,都昭示着母亲的吸烟已分明到了忘我的境界。午饭或是晚饭前后,母亲都要吸烟,这已是她雷打不动的歇息方式。晚间临睡前,母亲收拾好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总不忘带上烟锅与火柴置于床头的柜子上,睡前还要过足烟瘾才睡,不然总觉着还缺了什么似的,睡不好觉。
母亲一生也喝酒,但很淡,只是一两杯,从不多喝。可她作为一个女人,对烟的嗜好,却无人能比。在母亲看来,深吸一口烟,在胸中回环之后徐徐吐出来,看着袅袅上升的烟圈,积压胸中的不快和压抑似乎一下子烟消云散,如释重负般的轻松。其实,母亲吸烟,是在释放一次次调整自己,放松自己,因为母亲操持着这个家,在那个年代,肩上的担子不轻啊!但除了父亲,又有谁能懂得?
记忆中,母亲吸烟次数最为密集的有三次,一次是修房子的时候,第二次是刚分家的时候,又一次是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八十年代修房子,木材全是从远在几十里地的迷坝大山里运回来的,正是冰天雪地的冬天,那时候冬天很冷,经常下雪。几乎是天天叫人帮忙,人抬畜拉,三间房的木头足足拉扯了四五个月。
期间,母亲跟随父亲和帮忙的人一起忙碌,拾柴、烧水、做饭,送干粮,喂牲口……直到年关,别人家都欢欢喜喜过大年,而母亲只能和家人一起喝着仅有的玉米糊糊。翌年三四月间,正是青黄不接的日子,家里已找不出一勺面,而房子正处于关键阶段,母亲东借西凑,才度过了难关。男人借酒浇愁,母亲只有借烟消愁,也只有吸烟才是母亲解去忧愁的最好方式。自此,母亲的头发开始花白。新房子修起,弟兄分家而居,家中徒有四壁。
母亲白日里吸烟,夜里一边给我和父亲纳鞋底一边琢磨着让家里变得殷实的法子。累了就吸几口烟,往往每晚都是夜阑人静,鸡鸣方睡。我考上大学那年,家中虽然不像以前那么拮据,但一下子要拿出上千元的学费谈何容易。母亲和父亲四处求人借债,在从不求人的父亲深感无望时,母亲想到变卖父亲苦心经营了多年的磨面机。虽然父亲极不情愿,但最后还是忍痛割爱,我终于如愿以偿,如期走进了大学校园。
这一次,母亲尝尽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吸烟明显比以前更频繁更重了!我知道,母亲心里痛啊!母亲心里的酸楚和苦痛随眼前的浓烟飘然上升,清泪盈眶,却并未洒落。看着因为吸烟过度日渐消瘦的母亲,我潸然泪下!
因为嗜烟过度,母亲的身体明显一日不如一日。大学毕业后,我又一次劝她戒烟,回家时常买一些她喜欢吃的水果、蛋糕之类,可她总是说人老如麦黄,吃什么都不顶用喽。烟还是不戒了,淡点儿就是了,一辈子就这点喜好,戒了还有什么活头。以前吧,为生活犯愁而吸烟,现在生活好了,却啥都不念想,只有烟能陪伴自己。
直到患了脑血栓时,母亲才彻底戒了烟。现在想起来,我倒挺佩服母亲戒烟时的坚强毅力。母亲病重期间,我一直陪在身边。尽管母亲的四肢已不能动弹,最后发展到不能言语,可我看着她异样的眼神就能感知母亲有时候还是很想吸烟,只是无法表达出来而已。坐在母亲床边,我又一次泪流满面!
最后,母亲还是像一缕烟飘升到她该去的地方。
母亲离我们而去已近五年。每年清明时节,还有母亲祭日,我都会回老家去母亲坟前点一支香烟给她,香烟缭绕中我常常在想,远在天国的母亲,是否依然吸烟?那里也会有香烟么?母亲已离不开烟了!如果那边没有香烟,我回老家时一定不会忘记多点几支香烟给母亲。我知道,有了烟母亲就会快乐!母亲吸着烟的时候,定会想着我们,也定会想着孤独的父亲,日渐佝偻的父亲!
真的好想你,我吸烟的母亲!(作者:万太军:男,甘肃康县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散文诗》《北方作家》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200余篇。)